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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84)+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他看着春生出门,那远处的天际隐隐露出青绿色的曦光,换做以前铺子该准备开门做生意了。要叮叮哐哐排出桌椅板凳,当街摆一只大木桶,里头装着白莹莹的豆腐,卤是勾了厚芡的黄花菜。学徒们困得直打哈欠,手里拖着高粱杆子扎的扫帚。宫里和外头一样,每个早晨最先听见的总是小内侍们刷啦啦扫地的声音。但今天什么都没有,历经昨夜的狂潮后,只能听见偶尔几声犬吠和妇人凄厉的哀鸣。

楼梯咯吱一响,是景承下来了,嘉安心口无端端紧了一下,他不想面对景承,宁可这天亮来得再迟些。他垂手迎上前去,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景承先开口了,“走,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他也一夜没睡,眼底发乌,声音嘶哑却异常镇定,“不管怎么走,总得先出城再说。你原本打算带我去哪儿?”

嘉安飞快地跪下去,“奴才不敢自作主张。”

景承瞥了他一眼。“没想好就说没想好。”他径自抬脚往前走,丢下一句:“今后也不必奴才来奴才去的,你已经自由了。”嘉安怔了怔,不敢接话。景承并不是说出口的那个意思。在名册上他的确已不是皇宫的奴才了,但在景承眼里,也许自己永远是他的奴才。他突然想起春生——没他就没你?那讥讽愤恨的声气令他心底震了一震,他意识到自己从进宫以后理所当然学会的一些东西开始崩塌了。但也许他自己早就开始质疑了也说不定。

路上稀稀落落丢着燃烬的火把,黑黢黢的半掩在白雪里。他们沿大路一直向南走过去,踏着咯吱作响的地面,心底无端有种荒凉的惧怕。

第52章 死人没资格高尚

他们路过卖胭脂的铺子,排门东倒西歪,看不见掌柜的了。那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寡妇,他们有两次碰见她站在门口送客,穿着姜汁黄的褶裙,笑眯眯地替人家太太提着油纸包的水粉匣子。那黑洞洞的店堂里没点蜡烛,门前七零八落都是摔破的胭脂和眉黛,借着微弱的天光,只看见一只只小圆瓷盒朝他们张着鲜红的嘴,沥血似的使人心惊。

景承低声说:“再怎样也不该对无辜百姓下手的。”

嘉安默然地看着他,那憔悴的眉心蹙成一团,战乱总会过去,眼前的这些一定是记在景承头上。死人没资格高尚,这句话他倒是听进去了。

这时不远的街口突然有人说话。

一个人咋舌道:“真的假的?你又知道了,说这么细。”

另一个人道:“我二婶子家堂弟在冲前阵的那一波嘛,第一个打进皇宫里头的就是他们,说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房都塌了,他们是从炭渣子里把人挖出来的,啧啧啧。”

“这就死啦?没意思,我还等着看皇帝老儿游街示众呢。”

脚步声渐渐近了,并不只两个人,而是长长的一队兵士,疲乏的刀鞘拖在地上。

“嘿嘿嘿——我也想。”他们哄笑起来。

景承迅速地拉起他朝巷子里拐进去。不能跑,跑就会有脚步声,所以必须小心地快步前行。那刀鞘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好像怎么走都没有甩得更远些。嘉安慌起来,他们走了多远?十丈?三十丈?在他却好像已经逃了一辈子。景承突然抓着手腕将他拽进一户人家,昏暗的堂屋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锅盆和门闩,他们冲到屋角去,那里堆着一人高的柴禾,靠墙根竖着许多扁担挑子、扫帚、油布伞。他们躲在这堆杂物中间,紧贴着柴垛和墙壁一言不发,从破纸糊的窗格间簌簌地吹进夹着雪片的冷风。

有参差的铠甲的声音顺着巷子走过来了,嘉安突然回手攥紧景承的袖口,“脚印。”他轻声提醒景承。在那新鲜的积雪上留着他们逃匿的痕迹。

他们尽力屏住呼吸,把身体全部缩进阴影里,嘉安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刀鞘拖到门口,那年轻的小兵“咦”了一声,“刚才这里有人。”

他猛地抬头望向景承,他们立刻就要暴露了。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计划的危险之处,它在于脱离了皇权的庇阴,任何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哪怕一个十七八岁刚拿起战刀的孩子,就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而景承将无法堂堂正正地作为一个不屈于谋逆的帝王而死。他只能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躯壳之下,曝尸街头。是他亲手把景承推进了这种没有尊严的境地。

心脏不安地鼓动,似乎随时可以穿破胸膛爆裂开来,但景承突然用力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别怕,”景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什么可怕的,生死不过一瞬。”

嘉安把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里,颤抖着抬起手去抱他,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床榻之外的地方得到景承这样慷慨的拥抱。他试探着想要去亲吻景承的下颌,可立刻又停住了。不是时候,那兵士们举着的火把燃烧散出的烟熏气还在鼻翅里。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欲望似的,景承低下头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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