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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91)+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过了早饭的当口,茶坊里渐渐来了很多人,呼朋引伴地操着十分难懂的口音,嗓门又高,像是叫着茶叶淡了,又要添热水。他们静默地坐在当中,的确感到时间很漫长,现在常常觉得无事可做,也不知道去哪,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都只是在找地方安定下来,而至今还没找到。看景承的样子也不会在开封府久留。

去年闹洪水以后,附近一带闹了几起不小的乱子,灾民冲进府衙把县令打了一顿,甚至动了人家的女眷。报上朝廷,景承当然十分震怒,要一律按谋逆问罪,官府抓了带头的人,反倒使百姓们更加怨愤,骂朝廷赈灾的时候看不见人,只会欺压良民。端王挥兵北上,也是借这个由头,说今上失德,不能顺应民心,所以一到开封府界景承就很不高兴。

从喧哗中隐隐传来一个女人唱小调的声音,嘉安不由得扭过脸,循着方向看了一看,是个年轻媳妇手里拿着两根细竹板,嗒嗒地敲着拍子一路唱过来。她唱的大约是这一带很常见的曲子,因为可以听见旁边那一桌的人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走近了就看见一张非常疲倦的面孔,脑后胡乱挽着个髻,用木簪子固定着,鬓角挂着几根碎茅草。从门口进来只有十几步路,她却足足唱完了一整曲,嘉安方才留意到她是跛的,左脚上没穿鞋,鼓鼓囊囊地缠着一条麻布。她扶着桌子晃了晃,身后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立刻伸出一只黑不溜秋的小手抓着她的衣裳,袖管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竹板又嗒嗒地敲起来,这次唱的是“张君瑞身卧病榻上,情思满怀叫姑娘”。茶坊里的男人们不加掩饰地笑起来。那孩子手里不停地颠着几枚铜板,木然地朝左右扫视着,不知谁喝了个彩,要她唱得再大点声,那孩子突然非常羞耻似的垂下头去,这个年纪已经模糊地懂事了。

“要饭的出去!在人家地盘上卖唱,你问过我了吗?”茶坊掌柜的从楼上赶下来,一头拎着棉袍子一头指着脸骂。那女人吃了一惊,连退几步撞上了桌角,看起来更加跛了。

掌柜指挥起伙计来,一个倒水的老头,一个十七八岁的跑堂,一边一个拉住她的胳膊往外拽,“滚滚滚,要浪上堂子里边浪去。”

茶客们哄笑起来,女人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孩子手里的铜板被挤掉了,立刻扑下去满地爬着捡,她已经给拽到门口去了,又挣脱了,一栽一栽地跑回来拉他。跑堂的腿脚比她快,那孩子被他拎住领子,高声喊道:“我的钱!婶子——他们要匿下咱的钱!”原来那女人并不是他母亲。

她才喊了一声她侄子的名字,突然被那倒水的老头从背后抱着腰一拖。她拼命要去拉那孩子,于是往地上坠着坐下去,攀住一只桌脚,不知怎么的,她身上的灰布棉袄给他撕开了。女人尖叫着哭喊起来,抱紧桌腿挡住胸口,那老头嘻嘻笑着放开她,改为拽她的衣裳。

那张桌子上的客人,本来在看热闹的,这时候略一弯腰道:“哎哟,你把我的桌子都拖跑了。”接着把她的手指一掰,她立刻被拽得向后仰翻过去,衣襟全掀起来了,露出一段并不年轻的腰肢,肚腹上遍布着生过孩子才有的、小蛇似的斑纹。

整个茶坊的眼睛顿时都长在了那里,能够听见那一根根喉管里滚动着口水的声音。

“什么东西,简直不像话!”景承站起来了。那老头吃了一惊,讪讪地笑着。

“你年纪都能做她爹了,青天白日的欺辱一个妇人?”

女人趁机一挣挣开了,拉过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门口走。嘉安迟疑片刻跟出去,人已经不见了,转到小巷子里才看见她手忙脚乱地掖衣裳。那条巷子里还有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嘉安以为他死了,倒有些佩服她能面不改色的勇气。有一只老鼠从那人的腋窝里钻出来,唧唧地啃他的手,那黑漆漆的手指忽然蜷了一蜷,原来他只是饿得没力气挣扎。太阳太晒,那人翻了个身,老鼠慌忙蹿到一边去,回头看看他仍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迟疑着跑回来站到他腿上。

纵使这一路已经看过无数这样的情形,嘉安仍然有一种不真实之感,在这初春的阳光里,柳枝生出新绿,饿殍在等死,老鼠在等一顿饱餐,跛脚的卖唱女在穿衣裳。

景承从他身后走到那女人面前去,她福了一福,开始絮絮地跟他诉苦。因为她讲得磕磕绊绊,换作平常也许不会轻易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出来。她的男人和小孩子去年被水卷走了,小叔染了病,不久也死了,留下一个孩子交由她带着,因为房子和田地都没了,平时就睡在城门里。一大家子人,两个老的沿街要饭,一白天也只讨得到两三个铜板,因为她年轻些,容易讨人家的喜欢,所以叫她每天走街串巷地卖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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