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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92)+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大户人家往往趁着灾年买人,几石小米就能换一个姑娘。她这年纪固然已经错过了做妾的好时候,当老妈子却是正合适,但这样一来老的小的都要饿死,于是公婆一定要她侄儿跟牢她,也是一种监视的意味。说到这里,她又蹲下去反复叮嘱那孩子,等一下千万不能对她婆婆说刚才的事。在老太太看来,儿子留下的年轻寡妇,清白比命还重要——当然,看在一家老小的吃喝上,不必非逼着她吊死了殉节,但打骂是少不了的。

听到一半,景承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他这两个月里看到的是过去三十年都没见过的世界。有时想想觉得匪夷所思,这就是他治下的百姓——那他究竟教化了万民一些什么?他清楚自己不是一个文韬武略的皇帝,比景泽差得远,但至少是宽仁的,但真正走到市井里才发觉,就连宽仁这一点,也没有叫百姓得着什么好处,那间茶坊里的人一个个都像疯子。

第57章 好梦由来最易醒(限)

那李老太太来了,离着老远便笑道:“天大的喜事!”她媳妇慌忙摸了摸头发,叫了声“娘”,问:“是不是今天进项大了?”

李老太太道:“比这还要高兴呢!我刚打城门路过,看见官府贴了一张告示在那里,我说不识字,找个人问问,正好有个老秀才要出城去。我拉着他给我念了听,你猜怎么着——皇上要大赦天下啦!”

她媳妇一腔热情听到这里,不由得失望道:“那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李老太太抚掌笑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老身活了这么大年纪,一共只遇上过两回大赦,一回是皇上刚登基那年,再就是今天。皇上慈悲,连犯死罪的都不给杀头了,更别说咱们良民。你看着罢,一准儿像去年那会,官府又要开仓放粮呢!”

景承默默听着她说,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今年是哪年?”

“我们小老百姓管什么哪年,左右不过是前年、去年、今年、明年,再有就是她嫁过来那年、这小子落生那年——我这孙儿命苦哟,刚养下来就没了娘。”

“那当今的年号你可知道?”

这次她媳妇点点头,“我听人讲过的,皇上的年号是建元,用了好些年了,想来咱们这位皇上总有六十多岁了吧?”

景承仰起头,脸上浮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沉声道:“我也搞不清。”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崇德宫已经换过两茬皇帝了,人们的生活还停留在他父亲的时代里。他一直知道皇城离人间远,但不料竟远到天壤隔绝的地步。

他突然觉得颓然。这十六年里他总是努力着,扮演一个优秀的储君、自律的皇帝、合格的景泽的复制品,他扮演成一个父亲认可且喜爱的儿子。到最后他们都死了,他也出不来了。

不擅长,但到底是殚精竭虑的,他从未停过一天早朝,不耽于酒色,他整个的人生都给了他不喜欢的东西。户部做的账上,国库的钱总不够花,天下永远有一个新的地方闹饥荒,有一些官道和堤坝等银子用,有田赋收不上来,有山贼和蛮夷作乱。折子批不完。鸡毛蒜皮只要写进那杏黄的题本,就不能随便看看算了。二十岁以后他每天夜里都睡得很差,梦里也不踏实。

直到夜里他才对嘉安道:“我这十年仿佛没有活过。没有人说你好,他们只记得一些响亮的噱头,譬如说,大赦——难道大赦能够赦到他们头上?”

嘉安走来站到床边,柔声道:“百姓们是不懂政令的,每天为几口吃的疲于奔命,原也不能指望他们懂得太多。天下大赦,总归是上头的仁慈。”景承摇摇头道:“把罪人全都放出来就是仁慈吗?假如可以因为换了个人掌权,就把作过的恶一笔勾销,律法又有什么用?我倒宁可不落这好名声。”

他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到嘉安那边去。嘉安做下杀人的勾当,就算是为了他吧,换作以前,他非打死嘉安不可。但这一刻他竟想道:幸好嘉安先下手了,否则在他这皇叔的大赦下,一个杀人犯不就要大摇大摆地从死牢里走出来了吗?

百姓并不这么认为。

“其实谁当这个皇帝都一样,他们根本无所谓。他们只希望平安度日,温饱就行了,对不对?”嘉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低声答:“对。”于是景承微笑着,“原本我一生中只需要做好这一件事。”

然而没有。走出皇宫以后他随时都在自我质疑。嘉安张口想说什么,景承直觉地知道那一定是句替他辩白的话,但这一刻他突然烦躁起来,抬高声音打断了他,“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不必这样赤裸裸地看见自己的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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