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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22)

“纯煌的后裔,已经沦落至此了么?”看着偶人和傀儡师之间的关系,被苏摩方才迎头一问镇住的白薇皇后重新开口,叹息,“身上的‘恶’、已经到了濒临极限,压倒你自身意识的时候了……怎么会这样。要知道纯煌身上、是一点点的阴影都不曾有啊。”

“是么?”傀儡师接完了最后一根线,嘴角忽地弯起,“一点点都不曾有?——若不是出于私心、他怎会泄漏海国的秘密,让你和琅玕继承那样的力量?他知道那是你的心愿——为了让一个小姑娘完成这一生原本无法达到的心愿,他擅自泄漏了族里相传的秘密,将上古早已封印的力量释放。”

半空里的眼睛平静而冷澈,反驳:“错。你不知道当时云荒大陆上的情景——他虽是海国之人,但应该也是希望云荒大陆能一统,不再延续战乱,所以才把力量借给了我们。”

“是么?”苏摩忽地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曾如此伟大……伟大到、要去悲悯云荒大陆上的空桑人!他不知道他给海国带来了什么样的命运么?”

“连我都不知道琅玕会变成那样,他又怎么能预测未来的命运?当时的琅玕和我、是足以背负起这样的力量的。”白薇皇后的眼睛,平静里带着悲悯,看着纵声狂笑的傀儡师,“无论怎么揣测,心怀恶念的你、是无法了解纯煌的。你玷污了海皇的血脉——就算龙神出世、你也不能再继承先代海皇的所有记忆。”

“我为什么要去记……”苏摩冷笑,慢慢支撑着站了起来,“鲛人的寿命实在太长,我连我自己的一生都已经快记不住,为何还要去记先代的事情?我只要继承那种力量——然后带着鲛人们回到碧落海去!”

白薇皇后忽然沉默——那,是这个傀儡师的愿望么?

把被俘虏的族人带回故乡,这就是这个海皇的愿望?为了获得这种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开自己的神魂,修炼邪术?

那一刻,虚空里的眼睛闪过了微弱的笑意,却不说话。

傀儡师微微动了动手指,十只样式各异的戒指灵活地闪动着。

“你说我无法揣测纯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样,我是知道的。”顿了顿,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措辞,苏摩终究在嘴角浮出一个锋锐的笑,“星尊帝杀他、也不算杀的冤枉。”

白薇皇后和白璎都微微一怔。

“这个头颅被扔到王座前的时候,你竟然没注意到?几千年来,你都没注意到?——那个头颅上,有着男子的脸!”苏摩只是冷笑,深碧色的眸子隐隐有杀气,“你离开碧落海的时候他还不曾变身吧?鲛人只会为一个原因而选择性别——所以,以星尊帝那样的性格,灭了海国后,如何能留着他?”

白璎恍然,却随之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来。

那样的话说出后,白薇皇后却没有立刻回答什么。

虚空中的眼睛忽然阖上了,仿佛是回忆着什么、仿佛又是掩盖着眼里的种种情绪。

不知是不是灵力合一后的影响,白璎虽然不知道皇后的表情,却感到凭空有种种激烈的悲怒如急流般涌上来,呼啸着,几乎将她内心充满。她忽然身子微微发抖,连忙用双臂撑住冰冷的石台,咬牙忍受着内心撕裂般的激流。

“等我回来找你!”依稀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镜像幻影。

那个声音是对着一个鲛人少年说的。碧海蓝天,风往北吹,木兰舟发。那个少年涉水而来,遥遥送别,龙在他的头顶盘旋,远远看上去宛如天神一般——然而,那种凌驾一切的美、的确是没有性别的。

是什么让他改变……

风吹起他深兰色的长发,鲛人少年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却只字未吐。而那个即将获得力量、准备回去完成梦想的红衣少女雀跃而欢喜,恨不得立刻返回故乡。只在船头对着他说了那样一句话——而一去就是二十年,她再也没有回到碧落海。

不是没有感激,不是没有思念,只是,一切还抵不过少年时的梦。

她有着那样强势的性格、决绝而刚烈,从小起心里就藏着一般女人少有的霸图,千秋家国梦。那些年来不停的驰骋,腥风血雨见惯了,早已渐渐淹没了心里的那片蓝天碧海——她的一生、一直在血战中不断前行,那些跟不上她的朋友和部属、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或者离去。而身侧一直和她并肩前行的、只有那个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子。

二十年后,她已然君临天下。帝都中、王座上,皇后偶然回想当初少女时的过往,也只依稀记得一个极亲切、极温柔,却也渐渐模糊的影子罢了。

都忘了么?……战火滚滚的云荒大陆之外,那片碧海之上,那个鲛人少年曾竭尽全力完成她的所有愿望,只希望她能快乐。甚至在她和那个人返回云荒的时候,都不曾阻拦半句。因为他知道、天生爱好搏击风浪的女船长,是无法留在这片平静的故土上。

“等我回来找你!”那时候、她那样快乐而轻松地在船头对他喊,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离去——殊不知、那是一个万难兑现的诺言——而他却真的在一直等待。

一直到、遥远的北方传来云荒一统,毗陵王朝建立的消息。

一直到、听闻那个开创新天下的皇后,封号为白薇皇后。

当头颅落在她脚下的时候,她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那样凌驾于一切种族的美,任何人看过一眼后都不会忘记。然而,她只震怒于丈夫的不告而战、失惊于丈夫脾气陡然间的暴戾和阴暗,惊骇于破坏神本性的复苏——

却没有仔细去看那一颗被斩下的头颅、其实已经分化出了性别。

她居然一直不曾明白对方的心意。甚至到失去了形体,失去了自由,在那样漫长的岁月中,依然不曾知道。

纷杂而巨大的记忆忽然之间全部涌上了冥灵女子的心头,白璎忽然间有了某种时空错乱的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只是、那种悲痛和愧疚却是真真切切的,深沉而茫然,一分分在巨大的记忆激流中沉淀下来,逼得她几乎窒息。

“纯煌……”白璎忽然间低低脱口唤了一声,痛彻心腑——然而那两字似乎不是她发出、而是内心无数的强大幻象压迫出来。是另一个人心里汹涌着、却极力控制的巨大念力,迫得她不得不吐出这两个字。

“纯煌。”片刻的静默,仿佛不再勉强压抑自己的情绪,那双眼睛蓦地睁开了。

有两行泪水,隔了千年、忽地从那双虚无的眼睛里滑落。

在白薇皇后开口的瞬间、白璎内心的压迫力陡然减轻,仿佛那些激烈的情绪忽然找到了出口,随着泪水奔涌而去。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黑衣的傀儡师抱着那个邪异的偶人,静静看着虚空中流泪的双眼。一模一样的脸,仿佛似鲛人也有再世轮回之身。

——只是那眼睛、那气息,却是截然相反的。

“我和琅玕对不起纯煌,而空桑对不起海国……”皇后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痛苦的颤抖,注视着苏摩,仿佛看着千年前的故人,“我们造下的罪啊。所以七千年后,鲛人才会沦落至此……所以,你才会变成这样。可怜的孩子。”

苏摩神色不动:“我要变什么样子,是我自己的事。”

“如今,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尽管告诉我。”白薇皇后眼里充满了悲悯,开口,“让鲛人返回故土,这个不用我答应、白璎也会尽力——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海皇?”

“什么也不用。”苏摩冷然回答,“我并不是纯煌。皇后。”

他抬头,无神的眼睛望向头顶那一线裂开的渊上——那里,灰白色已经开始流动、稀薄,渐渐如云开雾散,标志着这个存在了千年的封印终归即将消失。从变淡的结界上空,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金色影子瞬忽掠过,腾空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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