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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18)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妳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妳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妳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妳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妳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第三十章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妳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妳一个问题。』

「你问吧。」

『妳还记得妳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妳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第三十一章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妳钢琴弹得这么好。』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虽然很久没弹,但妳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

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是吗?』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