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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5)

这时球球有点难过,心里空空荡荡,没有可依傍的东西。

老板娘似乎总有很多需求。因为球球总看到林海洋给她捎来东西。每次都装在袋子里,球球也不知道捎的什么。但有一回,他们一个递,一个接,球球的眼前晃过一点粉红色。第二天,老板娘就穿上了那种粉红的毛衣。

球球也想请林海洋捎东西,但球球不好意思说。她希望不花钱,听林海洋讲一讲县城的事,也就心满意足。但这个想法,球球也不说出来,所以她只能间或从老板娘嘴里听到一些。老板娘说那些时,好像把整个县城都穿在身上。

磨米粉时,如果老板娘心情好,她会呆一会,帮球球磨上几圈。她偶会打探打探球球的心事,聊聊家常,说说儿子,但并不提及自己。老板娘的男人到哪里去了?球球不知道,一直不敢问。这一次,见穿粉红毛衣的老板娘兴奋,比往时更好说话,球球往磨盘里放下一把米,收回手臂时,问,张阿姨,晚上一个人睡不怕么?老板娘一愣,没想到球球问个这样的问题,推磨的手停了一圈,然后边磨边说,我男人走船,做完一转回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没有什么好怕的,门结实得很。再说,我这把年纪,鬼都怕我了!老板娘滔滔不绝,像磨里碾出来的米粉,纷纷洒洒。

球球“哦”了一声,心想老板娘胆子好大。

你这妹子,镇里的伢子认得不少了吧?有喜欢的没有?阿姨替你出面说媒去!老板娘似乎突然想到这件事,兴致很高。

张阿姨不要笑话我了,我一个乡里妹子,哪里有人喜欢。球球脸唰地红了。

乡里妹子怎么了?镇里有几个长得你这样好看的?我当年还不是从乡里上来?我男人就是镇上的。我赚的比他们多,吃的比他们好,哪个敢看不起我?老板娘睁圆了眼,好像事实就在她的眼里,睁大了好让球球看个清楚。

你也是乡里的?你男人是镇上的?球球张大了嘴,说不清哪一个原因更令她吃惊。

是的,是的。老板娘像个农夫卸下肩上担子那样轻松地笑。这时,对于老板娘给她的那种很“妈妈”的温暖感觉又出现了,球球真想趴在老板娘的大腿上睡一觉。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县长又在唱歌。县长唱得很轻柔,断断续续,像在呼唤什么。

这个癫子,黑灯瞎火的还唱!老板娘摇摇头。

阿姨,人怎么会疯成那个样子?像喝醉了酒的人那样?

受不了打击哦,所以啊,凡事一定要想得开,心胸要开阔,要对自己好一点。

想不开,就把脑子想出毛病来了。

是啊,还有的想不开就去跳河,吃农药。

她从哪里来?

她在镇里好多年了。早些时候,她就唱这首歌,那个嗓子才叫好哟,好多人围观。

那时她的牙齿是不是更白?

这我倒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的头发一直白的。

她的家里人呢?为什么没人管她?

一个疯子,谁管得住,傻妹子。她快活赛神仙啊,无忧无虑的,爱怎样就怎样,谁能像她那么痛快?

也不知老板娘说的是真是假。球球被磨心那个旋转的洞搞得脑袋发昏,手被石磨撞到了,手中的米碰洒一地。

晚上恰巧有月亮。

月亮是小镇的。月亮是断桥的。月亮是胭脂河的。

月亮下面的小镇,镀了一层水银,显得很干净。

春天,天气还很凉快,夜晚断桥上留连的男女消失得很早,都躲到了背风的地方,比如枫林,以及弄堂和墙角。

乌篷船上一片漆黑。机帆船上很亮堂,叮叮当当的,有人在弄吃的,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人在船沿走来走去。船在水里轻微地摇晃,惊动了水中的月亮,水纹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漾,那些飘浮空气中的香味,就像是从波纹里散发开来的。

下午的时候,罗婷到白粒丸店,像往常一样,腋下夹一本很厚的书。不同的是,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绿色薄毛衣,黑眼睛比往时明亮。毛衣是鸡心领,露出白肉的地方,贴了一条很细的黄金项链。罗婷把书放在凳子上,朝球球神秘地笑。球球摸了摸她脖子上的链子,说,是金子的么?罗婷点头,补充道,纯金的!球球说,好看,好看,今天怎么搞这么好看?罗婷终于憋不住,嘻嘻笑出声来,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生、日!

怪不得穿这么漂亮!球球很快乐,也很羡慕。快乐是因为罗婷,羡慕也是因为金项链。

晚上,会在船上聚会,吃宵夜,打拖拉机,唱歌,喝酒,我们一块玩!罗婷就是来邀请球球的。球球笑着点了点头,神情却忽然间黯淡下去,像拉上窗帘的房间,立刻阴暗起来。

对了,你哪天过生日,也要庆祝一下!罗婷打了一个哑响指。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球球很惆怅。

罗婷露出一个相当怪异的表情。

我妈也记不清,她只记得那天地里冒出很多竹笋,我爸挑到镇里卖了些钱。

那应该是三月份了。你妈真糊涂。

晚上都有谁去?

就我,你,程小蝶,还有几个,也都是我哥的同学,去了就知道了。

球球有点怕陌生人,临时拉上毛燕壮胆,并且给罗婷买了一个绿色的发夹。上船时,球球双腿直打颤,幸亏毛燕拉着,要不都有可能掉到河里去了。上船后,球球才发现,这只机帆船,原来就是林海洋的。林海洋就是开着这只船,每天到县城,还给老板娘不断地捎东西。于是球球又想起老板娘说“我这把年纪,鬼都怕我了”时的神态,才觉得老板娘没有半点沮丧,反倒是有点得意的。

船舱里点的是蜡烛。左右两侧各三支。脸在烛光中,颜色很温暖。球球探身进舱的瞬间,感觉胸口被某张脸灼热了,当她站稳,坐下时,却不知道是哪一张脸。罗婷把球球隆重地介绍了一番。其实不用罗婷介绍,都知道球球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球球也认识其中几个。比如罗中国,林海洋。程小蝶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球球也见过。坐在罗中国边上的曹卫兵,到白粒丸吃过几回,但是每次都没给钱,老板娘总对他说,下次再来。可能是老板娘的亲戚。曹卫兵请过球球看电影,球球拒绝了。球球不喜欢曹卫兵的样子,他的嘴和脸有点歪,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不过,在座的每个人都认识毛燕。他们喊她阿泰夫人。毛燕幸福地接受了这个称谓,白粒丸脸上,每一个角落都铺满了微笑。

一拨海浪样的热潮过去后,球球开始慢慢地打量每一个人。罗中国没有因为罗婷的生日而改变沉稳。林海洋一副老大哥的样子,他和他的这艘机帆船一样,受到大家的尊重,他常常说一不二。程小蝶情绪不高,但是在极力营造气氛。她穿着很不一样,夏天还没到,就很着急地套起了裙子。程小蝶漂亮得让人不敢正视,比香港影星温碧霞还要妩媚几分。

罗中国没想到球球会将一头黑发像缎子那样铺开。还是那身对襟布衣,蓝底白碎花的布料,有点土,但是穿在球球身上,就洋气起来。烛光不像电灯那么明亮,朦胧的色调适宜于想入非非。每个人的眼神都暧昧不清。大家嗑瓜子,吃水果,乱七八糟地说话。一会是学生时代的生活,一会又嘲弄某个人脚又臭,再过一阵,有人就说到枫林里的两个光屁股,然后自得其乐,笑声七零八落。

球球微微附和,眼光随意地掠过每一个人。她发现,罗婷毛衣的花式,和林海洋的一模一样。那种花样很复杂,针法当然也不简单,打错一针,整个花形都会变样,织的人,还得花不一样的心思。

球球就看到林海洋的眼神,在烛光的摇曳中,抛向罗婷。罗婷悄悄地接住了,就低下头去,仿佛在把林海洋的眼神装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