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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6)

大家闹哄哄的,球球就想起小时候的猪圈。她和花母猪,小猪崽们在那个儿童乐园里的快乐时光。花母猪死了。花母猪数不清的孩子们,不知还有多少活着。花母猪的奶水,稻草的甘甜与清香,猪的粪便的奇特味道,忽然让她情不自禁地渴念。

球球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渴望嗅到这些,嗅到这些已经融进她生命的重要气味。但是,她嗅到的只是烟、瓜子、水果、鱼腥,以及不知来自哪张嘴的口臭。失望,像攥紧的手,慢慢的松开,露出空空的掌心,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掌纹。而难过,又使这只手重新攥紧了。

毛燕紧挨着球球,手圈着球球的一条手臂,说话时也不松开,好象球球是她身体的一部份。笑起来,两个人的头就会碰到一块。只有一个人不太说话,那就是罗中国的同学厉红旗。厉红旗学完酿酒的技术,刚分到酒厂。他坐罗中国旁边,高出罗中国大半个脑袋。

厉红旗的眼睛掠过罗中国刺猬一样的平头,看见球球的侧脸。一直是侧脸。

后来男的开始喝酒。酒是厉红旗带的。但厉红旗自己不怎么喝。再过一阵,厉红旗说厂里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他的影子从球球身边晃过,球球感觉一股凉风扑面。然后听见船沿上咚咚的脚步声,船在震颤,并且轻微的晃动。厉红旗跳上岸的时候,船似乎还上浮许多。

厉红旗一走,船舱立即空了很多。

曹卫兵松了口气。因为厉红旗一直把他挡住了。挡住他看球球,也挡住了球球。

曹卫兵的眼神,像钓那些浮游的鱼那样,不断地把诱饵抛出去,收回来,再抛出去,再收回来。令他懊恼的是,球球这条鱼,只顾游弋,始终没有咬钩。她的眼光到罗中国那里就打住了,根本不朝曹卫兵那边看。尽管曹卫兵离罗中国不过一个屁股的距离。

曹卫兵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坐到船舱对面,和程小蝶,罗婷,林海洋等人并成一排。

婷婷,我先走了,明天早起呢。曹卫兵正暗自庆幸选了一个最佳位置,球球却要告别。球球站起来时,挡住身后的蜡烛,前排的虹烛把她的身影印在船板上,球球的背后像燃烧了一般,染上一层金色。

好吧。你是不可以睡懒觉的。罗婷拉着球球的手。

我也要早起呢。当学徒不勤奋,师傅打屁股。毛燕笑嘻嘻地。

还没唱歌就走,我的吉他会很遗憾。球球才看见罗中国带了吉他来。

下次再听,真的太夜了。球球有些歉疚。

乌篷船睡了。

小镇睡了。

月亮睡了。

河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两个影子,沿着麻石阶梯拾级而上。月光洒在脚下,如降了一层薄雪。断桥上的四个石狮子,像冰雕。桥下那个巨大的月亮,一半阴暗,一半洁白。

才走几步,吉他的弹奏声就追了上来。球球扭过头,有影子贴在机帆船昏黄的窗口上。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罗中国唱得月色更冷,忽而凝固,忽而飘散,并且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往球球心底里流去,她不由攥紧了毛燕的手。

罗中国失恋了。毛燕说。

是吗?球球站住不动。月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

是啊,那个小学老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会弹吉他,又不能当饭吃。

那她当时怎么会喜欢罗中国呢?

因为喜欢啊。罗中国的吉他实在弹得好。

为什么就不喜欢了呢?

罗中国要和她结婚,她拒绝了。

哦。失恋。球球有点冷。失恋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怀念花母猪,怀念猪圈的气味那样。球球想。她没有恋过,更谈不上失恋,自然是不得而知。

他脑袋会不会想出毛病来?球球忽然想到老板娘说的,有的人想不开,或者疯了,或者去自杀。

没那么严重吧?因为失恋就疯掉的没见过,要疯也是女的疯,哪里见过男的为爱情就变成精神病的。毛燕笑着戳了一下球球的额头。

默默地走了一段,穿过弄堂时,月光把弄堂的小路染得很白,看得清地上凹凸不平的石头。偶尔一片房角的阴影,被月光折了,映在路面上。两边的房子黑漆漆的,窗户更是黑得吓人。

你说县长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个……爱情……才疯掉的?球球忍不住又问。

我哪知道呢?不过,十有八九是这样,县长被男人甩了。也许还怀过孩子。说最后一句时,毛燕压低了嗓子。

做爸爸的,怎么会把孩子也甩了?球球一惊。想起旧木桥上,母亲掐着她的屁股,恶狠狠地骂“扔了算了”。她又站住了。她的双手在暗底使劲地圈住母亲肥硕的脖子。

你紧张什么呀,我只是猜测。再说,没生出来的孩子,只是一块血,一堆肉,有的还扔了喂狗呢!

啊!球球尖叫一声,她看见狗在吃孩子。

别说了毛燕,就爱骗人。球球被毛燕说得心里直打鼓。

好,不说县长了,管她怎么疯的,管她怀没怀过孩子呢!毛燕还是拐弯抹角地在说。

这时候,一个黑影从更黑的黑暗里蹿出来,像孩子跳绳那样跳了几步,然后靠着墙角站着不动,立即像一堆破烂的东西。但是,有双眼睛像猫一样闪闪发光。

县长把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

球球和毛燕在白粒丸店分了手。

球球看见县长双手捧着一个烂苹果拼命地啃。一条黑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忽然,县长手中的苹果变成了孩子,只有苹果那么大的孩子。县长低下头,不知是要吃孩子,还是要亲孩子,就有黑狗猛地扑上来,把孩子叼走了。球球大声地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时还看见县长满手的鲜血。

电影院能容纳三百多人。墙上的放映广告永远是灰糊糊的,并且总像遭遇过暴风雨的肆虐,支离破碎,让人怀疑张贴的是上个季度的电影消息。而电影院门前的空地,大约是农民的晒谷场那般大小,总是铺满嚼剩的甘蔗屑、槟榔渣,还有桔子皮、废弃的纸。由于无数鞋子的跺踩,都已经变成肥沃的泥土色,有的俨然已成铺建路面的材料,牢牢地粘在地面上。新华书店在电影院隔壁,里面除了“年年有鱼”之类的年画以外,就是白纸,红纸,绿纸,和一些文具用品,就是没有书。镇里人脑海里早就形成这么一个概念,新华书店,就是卖这些东西的。

请看电影是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的第一步。

曹卫兵又来了。说不清是裤子太大,还是人太瘦,曹卫兵的裤裆总是空空荡荡。他喜欢让裤子稍微往下松垮,皮带系到肚脐以下,因此裤裆空旷得很不真实。上周,曹卫兵来,一定要请球球看电影,横竖要球球同意,不同意他就一直呆在店里。球球起先还觉得曹卫兵不怎么烦人,但他死皮赖脸起来,就很惹她生厌。于是球球叫了毛燕一起去电影院。

曹卫兵买了两张票,说,你们先进去,我上个厕所马上就来。

找到位子坐下后,毛燕说,球球,你知道曹卫兵是干什么的么?球球说,知道,不就是一个小混子么,硬要人看,不看这场电影好像会死人。静了一会,毛燕才说,球球,曹卫兵是黑社会的。不要和他来往太多。他看电影从来不买票,吃东西也不给钱,那些个体户,每个月还得给他“保护费”。

球球这才知道曹卫兵并不是老板娘的亲戚。便问什么是黑社会。毛燕也解释不清,只说性质跟土匪差不多。说到土匪,球球就明白了,那是让人又怕又恨的。但是,黑不溜秋的曹卫兵,和平常人没什么不一样,看不出是个土匪。

曹卫兵不是来吃白粒丸的。

曹卫兵是来找球球的。这一次,他要单独请球球看电影。上次毛燕坐在他和球球中间,说句话都不方便,白费了时间和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