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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7)

球球,新到港产片,成龙主演,一定好看。曹卫兵晃了晃脑袋。

不行啊,今天生意太好了,活很多,晚上还要磨米粉,怕是十点钟也干不完。球球看曹卫兵一眼,抹桌子,摆凳子,手脚一直不停止忙碌。

那我帮你磨,磨完再去。

不用了,和老板娘一块磨。

票都买了,你到底看还是看?

真的没空啊,你和别人去看吧。

猪日的!县长生的!乡里鳖!曹卫兵朝凳子狠踢了一脚,一口气把球球的父亲母亲全骂了一遍,才悻悻地走了。

球球知道父亲不是猪,她也不是县长生的,这个曹卫兵怎么乱骂,她也不会多生气,但他骂她“乡里鳖”,她便气得浑身发抖。鳖,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乡里人骂“蠢得像鳖一样”,也没有“乡里鳖”这么刺耳。曹卫兵居然还把鳖分成了乡里的和镇里的,球球在他嘴里,不但是个鳖,而且还是乡里鳖,对乡里鳖的轻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曹卫兵太恶毒了,球球觉得心灵遭受了严重地伤害。但是曹卫兵是土匪,是黑社会,球球不敢回骂,只是狠狠地擦着桌子,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乡里鳖,乡里鳖,我偏要嫁到镇子里来。球球咬咬唇,心里暗暗地发狠。

听见县长唱歌的时候,球球停止了抽泣。街上行人模糊不清。她来回擦了几下眼睛。她想起晚上的梦。于是她走到门口,想看县长有什么变化。县长头上包着一块朱红色的丝巾,脸上有细密的笑容。走了几步,县长把丝巾扯下来,在空中挥舞,喊几句口号,再小心地把丝巾叠好,揣进口袋。

球球忘记了县长的牙齿,她被那条红丝巾吸引了。小镇上没有那样的丝巾买,也没谁围过那样的丝巾。县长她从哪里弄来这么漂亮的丝巾呢?不管哪里弄来的,球球很喜欢。这个季节,正合适系那样的丝巾,再过些日子,天一热,就只有等秋天了。整个下午,她都在思索,用什么跟县长交换丝巾,才不至于让人认为,她占县长的便宜,比较公平合理,而县长又很愿意呢?

一个肥胖的女人,几乎是倒退着走到了店门口。她宽厚结实的臂膀撞到门框时,目光才从县长身上收回来,到她完全掉过头来,才发现面前没路,不得不一步跨进店里。

……你怎么来了?肥胖女人刚稳住脚,球球见是母亲,喊了一声,把肥胖女人吓一跳。肥胖女人定定神,见面前闺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咙里也没有了拉风箱声音,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走了远路,东张西望间,还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球球又说。

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白粒丸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亲拍得很响,球球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你大嫂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无可奈何。

我还要二十天才发工资。球球低下了头。球球知道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那么胖,是虚胖,一个空架子而已。球球也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用不了几年,肯定会和县长一样满头花白。

再吃一碗吧。见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扫光了,球球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并且吞没一页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那么小的丸子,仔细一想,其实只够塞她的牙缝。一碗白粒丸毕竟数量有限,母亲终于吃完了。她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并吞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球球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叠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

那个癫子,歌唱得蛮好听。母亲说。母亲说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县长。

县长已经不唱了,低着头,似乎在街面寻找什么答案。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过些天我再回去。球球催促母亲。母亲却抓起球球的左手。母亲这样亲热的举动让球球很不自在。因为母亲极少这样温情。母亲抚摸球球手腕,手指头停在烟头大的疤痕上。母亲曾说过那是胎记。但是毛燕和罗婷看过,都说像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那一圈皮肤被损坏了。但在球球的记忆里,没有这种肉体的疼痛。球球懒得多想,只是觉得不好看,就戴了些叮当响的手镯,把疤痕挡住了。

这些镯子,很费钱吧。球球以为母亲会说一说她的胎记。

就买了这一串。球球说,并挣脱了母亲的手。

真是浪费啊……母亲无比惋惜。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

夜悄悄地静。

比月光还微弱的街灯,睡眼惺松。白粒丸店右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钻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出了胡同口,球球出现在街灯里,样子神秘兮兮,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她朝百合街两头分别看了一下,然后往左前行,在梧桐树下停住了。

县长,县长!球球轻声地喊。既想喊应她,又怕把她喊醒。

县长没吭声。

球球又凑近了些,选择一个有可能更靠近县长头部的地方。

县长,县长!球球弯下腰。

忽然两道白光一闪,吓得球球一哆嗦,差点扔了饭碗便跑。

县长睁开了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

球球不再喊,把那碗白粒丸探到县长鼻子底下。县长立刻坐了起来,双手夺过球球手中的碗。球球还没来得及和她谈条件,顷刻间,县长就干掉了满满一碗白粒丸。县长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时,球球才发觉县长在笑。县长笑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天上,像一个女孩,仰望着她高大的恋人。

很美的笑。球球惊呆了。县长的嘴唇,那优美的弧度,像经过精心描摹。球球是通过县长的牙齿发现的。县长的嘴是一弯银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浓云遮挡,县长闭上了嘴。球球还不大清楚县长的脾性,不知道县长这个疯子会不会打人。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看见县长抿着嘴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县长对球球既没敌意,也无警觉,她似乎在用歌声缓和球球的恐惧。球球感觉县长不会攻击她,县长在歌声中,好像表达了一种可以接近的情绪,从她的精神空间里,给球球挪出了一片地方。她轻柔地唱。球球想起小时候,花母猪用嘴蹭她,嘴里“嗯嗯嗯”地哼,和县长的哼唱极为相近。球球心里也一片柔和。她蹲下来,与县长的脸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县长,好吃吧?球球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县长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哼。一滴水“啪”滴在球球的脖子上,冰凉。县长,我喜欢你的红丝巾。球球不知道跟县长说什么,也不知道县长听不听得懂,一个疯子,还可不可以和人交流。县长不哼了,手在脖子里挠痒。县长打了一个哈欠。县长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着某一个点,一动不动。丝巾,那条挥呀挥的丝巾,我很喜欢。球球做了一个挥的手势。县长眼睛并不转动,但把脸挪过来,这样,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球球脸上。但球球没发现县长的眼神有可以沟通的迹象,好像球球只是一堵墙,堵住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