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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115)

众人道:"请教不敢,公主果然有意于诗词之道,肯指点一二,便是我辈的天大荣幸了。只是公主刚才赐旨以尊讳为社名,却是万万不敢的,这谮越之罪,万不敢当。"

建宁皱起眉道:"左一个"赐旨",右一个"尊讳",又是什么"万万不敢",什么"谮越之罪",若是只管这么说话,倒那真不好办了。"

吴应熊笑道:"格格也是喜欢诗的,她既然想参与我们,倒不要逆她的意思。既然许她入社,大家从此便是诗友了,不必再拘束礼数,反为不美。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我们虽是七人,加上格格却是八人,这一女七男的格局,正好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因此,我们这社倒不如叫个"八仙社"。"

建宁将绢子掩口笑道:"什么"八仙社",抬个"八仙桌"出来是正经。记得上次你同我说起过,神仙也有什么"外八仙""内八仙"之说,八仙是最逍遥的,我们这个社,倒不如叫个"逍遥社",可好?"

众人听了,一齐大赞,说道是:"这个"逍遥社"的名字取得好,风流蕴藉,又暗合庄子《逍遥游》之文,倒的确最恰切不过。"

吴应熊明知众人是恭维公主、不肯逆上之意,却也觉得这个名堂倒也可取,便也点头笑了。

建宁得到众人盛赞,又见夫君俯首不语,有赞许之意,大为得意,益发说道:"既然是社,便要立社规,要推举社长、择定聚会日期、还要出题限韵、还有奖优罚劣……"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提前说好在这里,我是必输的,可是不许罚得太重。"

众人见她豪爽洒脱,谈笑风生,渐渐也都放开怀抱,有说有笑起来,都说:"公主做的诗必是好的,贤伉俪琴瑟唱和,时有练习,不比我辈荒疏,哪里是对手?"

席散,众弟子分头归去,都相议论:"外界传言额附与公主夫妻失和,又说公主『性』子刁蛮泼悍,今日看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同心同德,格格更是随和亲切,平易近人,可见传言有伪,大谬不然。"

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1656年8月22日),是个阴天,小雨自清晨起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而建宁每到这样的日子就特别坐立不安。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的细雨连绵,也是这样的坐立不宁,太后娘娘在临摩,她便偷个空儿悄悄溜去了建福花园,并在那里,第一次认识了小公主香浮。

想到香浮,建宁更加坐不住了,于是传命管家备了轿子径往宫中来。刚刚落轿,未走几步,就迎面遇上了一身素服的大太监吴良辅,他气急败坏地告诉格格:襄亲王殡天了,他正奉了皇上的命前去慰问呢。

十阿哥殡天!博果尔哥哥死了!

建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她一向与博果尔的来往并不亲密,可是他们两个同年同月出生,每当他的生日宴办过,紧接着就是她的,所以她一直都牢牢地记着他的生日,比任何人记得都牢。她且很留意他每次寿诞的规模,因为在暗中比对,自己的寿宴是否得到同样的礼遇。

太后给她的赏赐一向很丰厚。虽然他是位阿哥而她是格格,可是她刚出世就已受封为和硕公主,而他却一直到去年才正式晋封为和硕亲王。但是那又怎样呢?他有额娘为他『操』办。每当她看到懿靖太妃满面笑容地坐在紫檀椅上,博果尔一身吉服跪下来磕头行礼的时候,她便很羡慕——她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跪在额娘的膝下,端端正正地磕个头,说声"额娘辛苦"啊。庄妃太后从不用她行谢恩礼,太后说:我虽视你如己出,可是终究不是你的亲生额娘,这个头,就免了吧。

如今,博果尔死了,她再也不用同他暗中较劲、偷偷比对了。从此,在他出生的日子,没有人再给懿靖太后磕头,却要许多人给他的牌位磕头了。他才十六岁,那么年轻,什么都没来得及享用,竟然就变成一尊牌位了。她再不能与他一起猜谜语、抓大把、抢瓜子儿,也不能与他斗嘴了。

建宁没有去见平湖,也没有去见太后,径自转身出宫,却找不到额驸府的家人了。轿夫和随从们以为格格去见佟妃,总要耽搁大半日才会出来,便都各自寻亲访友消遣去了,再没想到格格竟然转个身就出来了。建宁寻不见人,也不向人打听,也不遣人去传,只在宫门口略站了一站,便径自向长街走去,漫无目的,一如那年偷偷出宫的情形。

一排排的酒楼、茶肆、绸缎庄、首饰店……然而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再也引不起建宁的注意。她现在已经对这条皇街很熟悉了,倒也不怕走失,可是也再不能觉得新奇、惊喜。然后,她停下来,抬头看着晚霞满天,华灯初上,终于觉得有些倦意,想回家了。她真庆幸自己还有个家可回。

忽然间,建宁的心里充满了对吴应熊的思念。她的失落、茫然、疲惫,和难以言诉的委屈,都只有伏在丈夫的怀中才能得到释放,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渴望他。

她想一想,抬手叫了一辆街车,告诉说去额驸府。车夫吃了一惊:"去额驸府?您是什么人啊,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额驸府?"车夫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猜道:"看您这身打扮,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就这么去额驸府,又没礼物,又没随从,不怕人家不理吗?"

原来,建宁往佟妃处已是来往惯了的,所以虽是进宫,却并未大装。她见车夫看不出自己的身份,便故意道:"我又不是拜访额驸、格格,要什么礼物。他们管家是我亲戚,我是去看亲戚的。"

车夫恍然:"难怪呢,我说看您装扮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走亲戚的模样儿。你这幸亏是遇到我了,跟您说,去额驸府看亲戚,走大门儿不行,不定多难为您呢。得走后门儿,悄没声儿把您亲戚叫出来,领您顺小道儿进去开开眼得了。您说我这主意好不?"

建宁倒被这车夫的热心给逗乐了,也是懒得饶舌,遂道:"那就走后门儿吧。"

一时到府。建宁付过车资下来,守门儿的小厮见了,又惊又惧,忙迎上来接着,又要去传管家、婢女来侍候。建宁吩咐道:"行了,又不是不认得路,我自己进去得了。"小厮们眼睁睁看她进去,又不敢跟着——他们是二门外侍候的,没有允许不得随便出入内府。

建宁沿着石子路径自进了内院,仍旧吩咐小厮不必声张,因这后门径通额驸的东院,穿过东院再走一段路才到建宁的正院。建宁正急于要见到吴应熊,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来,径自推开门,只听屋内"啊"的一声,便见绿腰衣衫不整地从春凳上跳起来,跪下来给建宁请安,手里犹自抓着一把酒壶。

吴应熊看清是建宁,也觉羞赧,却自谓是已将绿腰收了房纳了妾的,并不逾礼,只是白昼纵酒,终归不雅。遂垂首抱拳道:"不知公主归来,有失迎迓,请公主恕罪。"

建宁两耳轰鸣,却什么也听不清,她轮番地看看吴应熊又看看绿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比她第一次听说绿腰已为额驸伴寝还让她震惊、愤怒、羞辱。因为那时,她虽然朦胧地觉到了二人的背叛,可是对男女之情尚无认识,而且毕竟没有亲眼看见;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捉『奸』拿双,亲眼目睹,而且,是在她对额驸最信任、最亲密、最渴望的时候。鹊巢鸠占,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面前有一柄剑,她真想杀了他们!可是这一刻,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心里疼极了,就好像有一千根针一万支箭在穿刺一样。痛到了极处,她忽然抬起头来像一只受伤的幼鹿那样软弱地尖叫一声,跳起来便向外奔去。吴应熊急忙追上来,一把拉住她,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不住劝慰:"你要去哪里?"

建宁转过身来,怒视着吴应熊,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天,这一路,她一直都在渴望这一刻——见到他,抱住他,倚在他的怀中,对他哭诉,让他疼惜。然而她看见的却是什么呀?绿腰,她的婢女,在她痛苦地徘徊于长街的时候,却春风满面地抢先一步倚在她丈夫的怀中,曲意承欢。在没有她的时刻,额驸府里翻云覆雨,其乐融融。而她,却是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一个从后门进府的外来人。他们两个,巴不得她永远不回来,巴不得这世上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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