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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150)

大部分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哈罗德,都是一个懦弱苍白、沉默寡言的形象。

这个家庭看起来并不像他们表面上那样和平,惯常的伪善面孔是所有人最好的伪装。这副皮面之下,人们看起来很公平,可以与任何人若无其事优雅笑谈;可这个家庭,对金钱、权利、继承权与话语权有无上崇拜,他们通过这一切,在彼此之间分出了层层森严的等级。

私底下,人们说起哈罗德,总会形容他为:那个男人。

而后所有人都像收到了彼此暗示似的,低头窃笑。“那个懦夫,你看看他多蠢,他对阿瑟低声下气,却从来得不到他半分好脸色。他甚至比不上那个家仆。”

每当他经过那群为求体面,躲在在角落里议论他人隐私的无聊之辈,那群蚊蝇类笑声与嘈杂的窃窃私语会像按了开关的收音机一样戛然而止。他们会装作若无其事跟他说天气真好,据说你功课不错,有没有收到一两个漂亮妞的情书之类的。或者讲几段并不好笑的笑话来洗脱罪责,在谈话结束的最后,从喉咙里爆发出干瘪又无力的尴尬大笑。

若不是偶尔有人提起陈年往事,西泽几乎不会相信,这眼睛像热带海洋一样的英俊男人,在他二十岁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曾是纽约所有年轻女郎的梦中情人,是长岛家庭为待嫁女儿最中意的丈夫人选。

如今,这个中年男人唯一的尊严仅仅来自于西泽,他唯一的儿子。

将西泽带到世上,似乎成为了他在这个家庭里所剩无几的功绩。

有人说他的诞生是哈罗德对阿瑟的报复,阿瑟却最终宽容的接纳了西泽,倾所有心血栽培,将他变成一个让哈罗德完全不认同与理解的独立生命,这就是阿瑟的反击。

对于西泽的生母,人们对此往往缄口不言,好像早已约定俗成。这秘辛无从提起,信息从源头斩断,除了能在他的面部特征上稍稍觅得踪迹来佐证私底下的臆测,阿瑟斩断信息来源,却放任人们去臆想;这类臆测渐渐变得五花八门,好像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接近真相。真相终于无从究起时,阿瑟的目的也达到了。

直至汤普森在餐桌上揭发自己,离开餐桌回到房间以后那个夜晚以后,他发现哈罗德也许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怯懦。

直至他在花旗银行贵宾咖啡室又见到了他。

搭配红铜钥匙的双锁保险箱已经经由银行经理,从保险仓库搬了出来;而他在城市银行的包裹,也出现在这张长方桌上。

哈罗德穿着熨帖整洁的灰色竖条纹西装,坐在他对面那张猪肝红丝绒沙发椅里,看上去和所有这个年纪的成功商人一样体面尊贵。头发褪淡金色,有些逐渐谢顶的危机,眼角长了皱纹,破裂的毛细血管露在透明敏感肌肤的表层,面貌在这个年纪中年男人里仍可算得上英俊。可偶尔笑起来时,你会从他脸上捕捉到一股稍纵即逝的辛酸。出卖他的是眼尾的褶皱,西泽曾以为那是几十年孤寂无援与郁郁寡欢的总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那也许是另外一种情绪的积淀。

指使汤普森做出对阿瑟不利的事情,对哈罗德来说好像并不是难事;支使掌管阿瑟保险箱的银行经理,对哈罗德来说也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甚至能在他出现在纽约的数小时内,立刻猜透他的动向。

搞不好他的复仇到目前为止仍并没有结束。

这个演了半辈子哑剧的男人,所有人都小看了他。

哈罗德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保险柜在这里,汤普森将复刻的钥匙装在你的保险箱里,现在也在这里。”

“我看得见。”

“另一把钥匙在门外的经理手中,在这之前,我能否向你确认几件事。”

西泽说,“你当然可以。”

顿了顿,哈罗德说,“你原本打算如何打开这只保险箱?”

西泽说,“我有这项权利。因为那是我的ID,否则我可以求助警察,让他们来打开这个保险箱,这是最坏的打算。”

“但你知道,银行经理也有权通知阿瑟。”

“那又怎么样。我只想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并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哈罗德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想取回的所有,全都在这里了?”

他说,“是,全都在这里。”

哈罗德说,“这里面不包括任何一样值钱的东西。”

“一个受了教育,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活不下去?

哈罗德接着刨根问底,“给人做私人安保,翻译小说,做一点小生意?或者一边工作,重新去考一门你喜欢的文凭,以你的智力来说一两年时间再获得一个值钱的学位完全没问题。”

西泽盯紧自己的父亲,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过几秒,他笑了,说,“所以这些是你二十多年前曾打算过的吗?”

“我在问你。”

“我认为我可以不用回答。”

“我是你父亲。”

“我是自由人。”

哈罗德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你从何得知自己真的获得了自由。是我低估了你,还是你低估了阿瑟?”

西泽说,“我所知道的是,所有人都低估了你。”

“虽然你在重复我的老路,但仍要承认,你比我年轻时要加明智果断,这一点我感觉很欣慰。但我想你也许比我要更清楚,阿瑟并没有这么好糊弄。”

西泽微微眯眼,试探着问,“他有什么动作吗?”

哈罗德撇嘴,“假使有,他也会做的更加隐蔽。”

西泽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回去。”

哈罗德笑了,伸手揿响身后的铜铃。

两分钟后,大肚子的经理走了进来,将一把红铜钥匙从一串钥匙扣里取出来交给哈罗德,立刻转身出去,将门锁上。

他眼睫跟着手垂下来,在桌上翻弄着什么。那是个相当优雅的动作,有一瞬间,西泽甚至以为他要在这私人咖啡室抽雪茄。

“咔哒”一声。

他用经理专用的红铜钥匙打开双锁保险中的一个,将断裂的钥匙展示给他,“用后即毁。”

又看向长方桌的另一边,眼神示意由让他自己来打开自己的银行包裹,取出钥匙来开保险锁。

看他这么装模作样,西泽忍不住挖苦他,“你早就将它打开看过了,不是吗?”

“汤普森什么都告诉我。”

好像将责任都推卸给汤普森,能撇清他的所有嫌疑。

西泽接着说,“你甚至看过我十四岁的日记。否则你无从打听菲利普。”

哈罗德开始装聋作哑,搓搓手,将城市银行的包裹打开,从丝绢手帕里掏出那把复刻的钥匙,跃跃欲试的说,“来让我们看,你的身份卡,会不会和别的什么宝贝放在一起。”

西泽看着对面这个男人,通常来说他是死气沉沉,毫无特色的落魄中年人。但这一刻他流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似乎重返一个天真年轻的年月,有着一种与现实剥离的往日重现。

哈罗德将保险箱里孤零零躺着的小卡片取出来,表情有点失望。

他将身份卡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个平头剃得很蠢,谁给你剃的?”

西泽看着哈罗德,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有点没好气,“西点校务组长剃的。”

哈罗德哦了一声,对此不再置评,将它摆在打开的银行包裹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纱衫正中间。盯着它瞧了瞧,又搭讪一句,“衣服真不错。”

西泽嘴角动了动,说,“谢谢。”

“一件衣服,文凭,联邦警局工作证明,身份卡……你的生活作风可真够简洁。”

“一向如此。”

哈罗德突然说,“我能否有幸见见那个女孩?”

西泽没有说话,略略有些防备的盯紧他。

哈罗德看他这副表情,兀自笑了一下,说,“或者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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