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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64)

而后换作英文,对移民官员说:“能听懂。”

移民官员便用英文复述了一次船上发生的事:陈曼丽从广东出发,经由旧金山入境,前往盐湖城寻找在犹他大学任地质教授的父亲。她不识字,方言也少有人懂。下船前一天,拿着一封由他人写好的,中英文各一份的信,委托船员帮忙带她寻找在旧金山39号码头等待接应她的人。虽然花了近八百港币购买了一等舱票,但船员不知是为图省事还是不愿帮助华人,打听到船上还有一名入境单填写旅行目的地为盐湖城,会讲英文的华人旅客,便直接将陈曼丽委托给了这名上海少女刘玲珍。

哪知刘玲珍一看到委托信,立刻勃然大怒,用英文告知船员:“她说她父亲是犹他大学的教授陈余年,但我知道他十六年前回国并没有成亲,更不可能有个在四川乡下的女儿。因为他是我亲舅舅!她是假的,是偷渡客!”

淮真听完,侧头去看两个女孩。

刘玲珍受过良好教育,英文极好。听完这段话,似乎仍觉得气愤难当,只是当着警察面没法出这口恶气。

陈曼丽在不熟悉的语言环境下,微微垂着头,一副无论结果如何,都听候发落的模样。

移民官与陈曼丽之间一问一答,都经由淮真翻译。

“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从没有。我从小就和我妈长大。我妈生我之前他就回美国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现在才来美国?”

“我妈得了肺痨,病很重,治不好。走之前将船票,这封信,还有一笔美金一起拿给我,喊我来找老汉儿。我没得其他亲戚了。”

“你知道你祖父母的名字吗?”

“不晓得。”

“你知道你父亲有个姐姐吗?”

“不晓得。”

“你如何证明你和陈余年的父女关系?”

“你们可以问他。现在不是都可以打电话吗?”

“电话记录并不准确,除非他本人亲自来旧金山,同时接受另一套询问……”

……

陈曼丽父亲一无所知,询问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鉴于陈余年本人不在,传电话也未接通,更无法当场对陈曼丽的土生子证明进行“爆纸”。

移民官员被反复折腾的有些疲累,便请休息了一阵,准备核对完刘珍玲的公民身份之后,再单独从问她一些与陈余年相关的信息。

在询问室,刘珍玲竭力克制自己,没有打断移民官员与陈曼丽的问话。

一走出询问室,她立刻爆发一声呜咽:“她是骗子!”面对这名英俊的联邦警察,如诉如泣地说:“我舅舅是家里独子,从小被我妈和外婆宠到天上去。留美八年做了教授又做了公民,回去上海,不知多少阔太太上赶着要将女儿嫁给他。就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名媛,我家都不一定看得上……哪个山村来的就敢冒充他女儿?”

西泽没理她。

“反正她是假的,”刘珍玲吃了瘪,扭过头,“不是这么多积贫积弱,又从未读过书的非法乡下移民偷渡入境,美国人能这么讨厌我们?”

淮真莫名想起雪姨的知名表情包: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啦。

她接着用国语问她,“你知不知道,移民局旁边两栋大楼做什么的?”

她打量淮真,提高音调,“做什么的又关我什么事啦?”

“所有在询问中被爆纸的妇女,都会被关押在行政大楼里。一个小小房间,要挤上百人,在高达六百美金遣返费到账移民局账户以前,都得在这里做苦工偿还遣返费。少则三月,多则十余年。”淮真背靠墙壁,接着说,“她和你一样大,并没有做错什么,就因为你一句话,将被关进去做苦力。”

刘珍玲道,“你怎么知道她没做错什么?”

“她既不识字,又从哪里拿到你舅舅的姓名、地址?为这种事,一通电话将他从犹他州请过来,最快的火车也要……”淮真没坐过火车,此刻突然陷入窘境。

“六天。”西泽冷不丁地开口了,“铁路不经过盐湖城,要转乘两次灰狗巴士。”

淮真点点头。紧接着又说,“不止她,恐怕你也得留在移民站,等到你舅舅抵达天使岛。往返十天不止,无故向学校请十天假,到时候不知该多生气。”

刘珍玲愣了一下。

门再次打开,警察叫道:“Jin Jean Lau——”

她慢慢抹掉眼泪,推开门走进询问办公室。

陈余年在犹他州的公寓电话并未接通,电话接至犹他大学自然地理办公室,置业讲师却告知:春假在即,他已经外出旅行了。

女儿即将抵达美国,而父亲不仅不来旧金山,甚至还在这关键时候外出旅行,这无疑加重了陈曼丽的嫌疑。

刘珍玲资料并没有问题,但关于她的询问也进行了很长时间。

淮真一直在二楼看书等待着。直到夜很深了,西泽上楼来时,她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但睡眠极轻,门扭一响,她腾地将埋在书本里脑袋抬起来,身体却仍抗拒着,一动未动,睡眼朦胧的说,“来了来了。”

西泽立刻笑了,“那位父亲不出现,应该不会有任何进展。”

淮真仍不忘记问她,“那两个女孩呢?”

“恐怕都得睡在行政楼的上下铺。”

她嗯了一声。

隔了会儿,西泽又说,“今晚回去市区已经没有轮渡,你是要——”

她脑袋点了点,立刻又要趴下接着睡,“那就睡这里。”

恍恍惚惚她听见西泽接着说,“去奥克兰仍还有一班夜间轮渡。黛西,凯瑟琳,以及我的继母都住在那里,你应该可以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睡个好觉。”顿了顿,仿佛才想起她是个华人,便又像欲盖弥彰似的补充道,“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人打听你是谁。即使早餐桌上也会保持安静。”

淮真仍身体力行摇摇头。

西泽这才大步进屋,将靠近海湾那一侧窗户开了一条缝隙,狂风嗖嗖窜进屋里,吹得壁炉火星噼啪作响。凉风猝不及防钻进毛衣,淮真不由得紧了紧衣服,梦也醒了大半。

“窗户打开好冷。”她盯着被风卷的疯狂翻飞的窗帘抱怨。

西泽并不搭理她,从窗边折返壁炉旁,将黑色折叠床三两下拆开,一手拎到距离壁炉四五米处,紧贴丝绒沙发摆好。

做好这一切,转头对她说,“过来。”

她自椅子起身,慢慢走过去。

西泽拍拍沙发靠背,“坐上去试试。”

她盯着西泽,脱掉皮鞋,整个坐到折叠床上,晃了晃床身。

没发出一点声响。

西泽明明记得,从前他躺上去,甚至都不敢翻身;每次呼吸,这木头折叠床,都发出诡异嘎吱声,整个都在叫嚣着要散架。

西泽视线从床的四角回到淮真身上。

非常诡异。但很好。

风从背后卷进来,凉风吹得西泽都轻颤了一下。

扶着床沿的手带着床沿一个震颤,淮真抬起头将他盯着,眼里带着嘲讽笑意,似乎在说:你看,我说很冷吧?

西泽起身,从衣橱里拎出自己今天早晨穿来移民站的围巾与大衣外套,经过沙发时,见那团小小人影,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里。兜头一丢,大衣与围巾整个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淮真眼前一黑,大半声“哎呀”都被罩进大衣里。

只留给西泽细小的半句惊叹。

小小折叠床上黑色的小山窸窸窣窣一阵扒拉扒拉,扒拉了半天,才从大衣里露出一颗小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包裹在略微缺氧的红脸蛋上,她也没生气,将围巾团成枕头模样垫在脑袋下面,又慢慢寻到大衣领口,抓着宽阔衣领一抻,恰到好处将自己身子罩住。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西泽看在眼里。一瞬间,好像有只不足月的奶猫,在他心头轻轻挠了一下。

那是一阵难以忍耐,无迹可寻,又无法抑制,无处抓挠的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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