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5)(12)

他希望我能过最普通的生活,渔樵耕读,只要不沾染剑气,哪怕一辈子都在哀牢山,与世隔绝。

他甚至希望江湖上所有的人都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告诉燕云,如果他留在哀牢山,等我们都长大,燕云还可以娶我为妻。

燕云因此笑我,在哀牢山的瀑布下面,他踩着光洁的鹅卵石,一边找石头缝里的水蛇,一边不屑地说:胆小鬼,连蛇都害怕,还想要我娶你。

我原本走在燕云背后,牵着他的衣角。他这样一句话,我又羞又气,狠狠推了他一掌。燕云的身子,真像云一样飘起来,差点就飘到水帘底下,被湍急直下的瀑布击个粉碎。

爬上岸的燕云浑身湿漉漉的,但他不顾这些,他只是迫不及待地问我,用一种难以置信又夹着怨恨的眼光盯住我。

他问我,为什么我会的武功他不会,为什么他这样轻易就被我推倒,为什么我一个貌似柔弱的女孩儿,掌风却如此厉害……

很多的为什么,我一句也不答。我看见燕云半夜跑到后山偷偷地哭,十年里,我第一次见他流泪,哭得近乎绝望。他终于明白,爷爷的那些经书和武功,全是在糊弄他。

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他转脸望着我,红肿的眼睛,蓄着凶猛的火焰。他说我恨你,你跟你爷爷骗了我十年,害我不能为家人报仇。

你以为,离开哀牢山,就能找到传授你武功的人?那你又是否清楚地知道,你的仇人是何门派,他善用的兵器,和他最厉害的武功招式是什么?向来逞匹夫之勇的人,都难成大器。

燕云怔住,脸上写满惊疑。他便那样望着我,直至眼里的火焰熄灭。他似乎很惋惜,说,你和我认识的辛晓月不一样了。

我微微地笑,一轮月华的清辉透过树叶的缝隙,冰凉地照着我们头顶。燕云,我知道爷爷的卧房里藏着一把飞花剑,那是名剑门铸造的最后一把剑,也为我的爹娘招来了杀身之祸。飞花剑是一把通灵的宝剑,能够让用剑之人拥有无穷的力量,千军万马也敌不过。

于是,那一年哀牢山的晚秋,没有燕云在,连鸟儿也不如从前撒欢,满目尽是悲凉落寞了。往年的这些时候,我该是跟着燕云到溪边踩水的吧。或者,爬上后山陡峭的悬崖,那里的山洞,有一口常年冒着温水的泉。

燕云走了,我才发现自己也是会想念他的。

爷爷连续叹息了好多天,沉重得连山河都快要塌陷。我跪在爷爷面前,我闯了祸,不该将飞花剑的事透露给燕云,他盗了剑,必定是离开哀牢山寻仇去了。但飞花剑一出,江湖必定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爷爷,请您允许我带着逐月剑去中原,我会找到燕云,挽回这场浩劫。

[真正的辛晓月]

我回到江南,太湖的涟漪似乎还泛着血腥。十年前威震武林的名剑门,如今,只留下一座废弃的宅子,爬满青苔和蛛网,灰尘盖住了所有的风光。那块牌匾,早也不知去向。

残垣断壁,看得人满心都是荒凉。

很快,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昔日名剑山庄的旧址,一夜之间,连墙壁都倒塌了。没有人知道原因。除了我。

我要让名剑门的毁灭达到顶峰,亲手推倒所有的墙壁和朽木,才好更加深刻地记起十年前的惨痛。

但这看似神秘又颇为蹊跷的事件,仍然没有引起众人的关注,它远不及一把飞花剑带来的风波。彼时,燕云不仅报了家仇,还挑战中原的八帮十二派:金顶寨的大当家陆天,铁拳门门主司马昂,甚至武当掌门清虚,都死于飞花剑之下。

一剑封喉。

小时候听爹娘说,飞花剑乃是魔剑,谁利用它完成了最大的心愿,它便会反过来左右谁。且出鞘必见血。

我隐瞒了燕云。

如今,飞花剑成了他的主人,他已经无法摆脱,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四处与人搏杀。

爷爷也说,人有争权夺位之心,剑则有剑的虚荣。他曾连续七七四十九天不眠不休,为克制魔剑,打造出我手中这把玄铁剑,取名逐月。

原以为名剑门被毁,他带着飞花逐月躲进哀牢山,纷争就此平息。却不知,辛晓月和燕云的不同,就在于她将仇恨深埋进骨子里,而非流露在神态间。

我一直想对爷爷说,既然江湖赐我家破人亡,我惟有凌驾于江湖之上。但我很爱他,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他是如此希望我能顺他的意。每次握紧他的手,从血液里渗出的温度,是我失去爹娘以后,唯一的寄托。

我想,我又怎能公然违背他,让他老迈的年纪,还要为我伤心。

我只得利用燕云。

我故意将飞花剑一半的秘密告诉他,我知道,剑一旦被报仇心切的燕云带走,我就有了离开哀牢山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爷爷是不会知道的,我一旦了了自己的心愿,再回去,他必定还会拉紧我的手,夸赞我是他听话的小孙女。

我以为,我还算高明。

记得燕云走时,我偷偷送他。在枯黄的山间小道上,他穿着青灰的袍子,他已经长大,像树那样挺拔。

我利用他,心中多少有愧。我说燕云你要保重,可是如何保重,我也说不上来,心头一阵难过。

燕云黯然地抚摸着飞花剑,他说晓月,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我希望我还能认出你。

我望着他的背影,做不出任何表情。这是一句冰窖般的讽刺,包围着我,彻骨寒凉。如果忘记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么燕云,你又为何迟迟放不下仇恨?

或者,这样处心积虑的我,才是真正的辛晓月。她没有改变过,从前你所见到她的纯真快乐,不过是她挖空心思的伪装。

一开始,你就不该仅仅将她看作无知懦弱的小女孩。

[逐月天下]

我并不急于找到燕云,从苏州一路北行:金钱帮,七星楼,黑旗门,飞鹰堡……当年曾联手抢夺飞花剑,血洗名剑门的诸多帮派,无论正邪,都只剩下断肢残骸。

中原武林,两年过后渐渐露出荒芜的形态。就像一片林子里的树,每隔三个月便有一棵被连根拔起,自然就日益稀疏了。

我挥着手里的逐月剑,它所散发出的寒光与剑气,足以令一座宅子轰然倒塌。我每次看着那些琉璃的瓦片飞溅,还有金漆的匾额大理石台阶,顷刻间炸开,碎了,我便会轻轻地笑。而我的逐月剑,亦随之发出赤色的光芒。

很多人都想找出这一件件血案的真凶,一无所获。他们只得将罪名推到燕云身上,他们认为,这世上除了飞花剑,再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在片刻之间杀人无数,并且连家宅都夷为平地。

他们说燕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武林公敌。他们恨着他,也闻名丧胆地怕着他;他们口口声声说飞花剑是魔剑,暗地里仍然觊觎它,盼着有一天能将它据为己有。

我在暗处,快活地报仇。看着一张张义愤填膺的小丑脸,我忍不住笑。逐月剑藏在鞘里,亦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像在撒欢。我用它杀足五百人的时候,我便发现,它竟然也是嗜血的兵器,很急于吻上别人的脖子。

我虽然不明白,爷爷铸造它,分明是想铸出一把正义之剑,却又为何它的邪气越来越盛;但它能助我报仇,我想我无须过分追究。

六月初五,中原大雨。我在潺潺的雨帘子中,看见一座尸横遍野的宅子。有灰袍的少年迈过门槛,从容地走出来。他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帽檐有黑纱,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能认出他的飞花剑。

他与我面对面,似乎也没有看我一眼,便径直走远。我又想起临行前他曾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我希望我还能认出你。

哑然失笑。

我疯狂地跑到河边,俯身去看水里自己的倒影。雨依然下,砸得河面像破碎的镜子。这镜子里我只看见自己模糊的容颜,我跌坐在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