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5)(14)

我提议时恩和他爷爷暂时住在家里,这屋子毕竟是老人曾居住过的地方,我想他在这里,也许可以找出一些消失的记忆。总好过一片空白,满盘皆落索。

【三】

我是戏子。隔三差五地在戏院唱。时恩有时也会带着爷爷来听戏,然后他送爷爷回家,再返来接我。好似驾轻就熟。我亦没有忸怩推搪。多多少少,我对时恩是心存好感的。

有天深夜回家,还在巷口,就见里面火光冲天。时恩慌了神,无论我怎样拖住他,也没能阻止他闯进火海。很久很久,他们都没有出来。

我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却被映得通红,手心有汗,似泪珠那样晶莹。

左邻右舍的人聚集过来,用微薄的水往火海里泼,那么的无济于事。我终于哭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知道,时恩是那么重要。

但,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

时恩和他爷爷,就像朝去暮来的梦,华丽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抓不住,便看着他们从指尖溜走。

【四】

废墟。两具烧焦的尸体。我眼前发黑,昏迷过去。

警察厅将这起事故当作意外处理,草草地记录在案,没有多加追究。

后来我在城西租了一间阁楼,搬出了那座只剩下废墟的宅院。没多久,无聊的日报上,便登出翠花街七十二号闹鬼的新闻,写得似模似样。突然有奇怪的念头,自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回了趟旧宅。

附近的住户,多数都已搬离,闹鬼一说,由此显得更加真实。我踏进大门的那一刻,一阵风吹落了屋檐上的蜘蛛网,有一缕附在我的睫毛上,我用手指小心地除去,随即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谁打破了瓦罐。我倒抽一口冷气,退出两步。

然后我看到门环,很干净,我再看看自己的手,没有半点污浊。我给自己定了定心,缓缓朝屋内走去。客厅、后堂、花园、走廊,原形尚在,但面目全非,四处都是焦土,朽木糜烂。

打破瓦罐的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微弱了许多。我循着声音过去,在厨房,我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试图要拿一片破碎的瓦,里面有残余的水,但是那样浑浊。我赶紧从水缸里捧了一把还算干净的水,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下。他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抑制不了内心的恐惧,尖叫着,手里的水也洒在地上。

【五】

他是杨佐铭。

然后我知道了那场火原来是有匪徒闯入了宅子,他在与之纠缠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案头的蜡烛。两具烧焦的尸体,一个是时恩,一个就是那丧尽天良的歹徒。当时他从后门跌出火场,全身上下还有或轻或重的烧伤,那张脸,更是面目全非。闹鬼的传言便是由此而起。

但杨老爷坚持不肯同我到阁楼居住,他说孩子,我这样会吓坏你。低头的一刹,我看到了他腐烂的容颜下绝望的哀伤。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过度的惊吓,他虽然也经常咳嗽,步履蹒跚身形佝偻,连嗓子也被大火灼伤,变成沙哑的,晦涩的,像魔鬼的低吟,但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不少。

我劝不了他,于是每天都给他送新鲜的饭菜。他总是穿着黑色的长衫,戴着一张京剧的脸谱,头顶罩着斗笠,连双手都戴着皮革的手套。我去,通常都见他坐在后院的杂物间里,阴影之中,他的呆滞和从前虽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我总在转身的时候偷偷落泪。心伤倍增。

【六】

我叫他爷爷,我知道他的疼痛,如果可以代替时恩,愈合他心底的窗洞,我想时恩泉下有知,亦会对我感激,将我铭记。事已至此,我能奢盼的,惟有这份虚无。

有几日,大帅请戏班到府中唱堂会,我无暇分身,便将爷爷托给邻居六婶代为照顾。及至再回来,这废墟一般的宅子,竟然翻新了几成。我讶然,转头想去六婶家问个明白,却看见一个男子,军装,皮靴,衣着鲜亮。他就站在大门外,冲着我微微地笑,他说,宋小姐,这份礼物你可满意。

我自然认得他。姓姜,是大帅最得力的助手,有军长的头衔。我们曾在戏院碰过几次面,难得他待人还算亲和,没有嚣张跋扈的气焰,我也就不必对他冷眼相向。我说姜军长的一番心意,珈彤实在感激。他说那么宋小姐能否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心头一紧,却不好推辞。我说,请讲。他说以后只要不在公众的场合,你叫我子沅,可好?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又为自己方才的多心忍俊不禁。

【七】

宅院恢复了不曾被焚坏的模样,焦土的气味,亦被后院新栽种的桂花树的香气掩盖。少沅隔三差五地来,带燕窝一类的补品,或者名贵的狐裘。

眼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我想起时恩曾跟我讲,南京的冬天是可以看见雪的。我出生至今,对于雪,从来只是听说,广州原本就是少雪的地方,即使寒冬腊月的天,雪花也不是轻易能见的。所以当初时恩对我描述南京的某一场大雪,我的眼内充满希冀,他说我看上去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小姑娘。我喜欢他将这个形容加诸于我身上,带着甜甜的宠溺,我几乎醉在其中。

然,美眷如花,流年似水,谁都敌不过。

我与少沅在走廊上谈笑时,我并不自在。杂务间被改成密室,那遍体鳞伤的老者就藏匿其中,少沅不是不知道,他也曾替我劝说爷爷搬回厢房住,但爷爷看上去始终冷漠而委顿,不说一句话,我们都没有办法。是以每次经过,总是凭空的觉得紧张,仿佛有一双燃烧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寒冷的光。

【八】

那一日,自外面回来,带了新鲜的米饼和白糖糕。爷爷正埋头雕刻一个木质的人偶。虽然他戴了面具,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他那样专注,我便固执地认为,他此时必定情浓如墨,眼内有赫赫的相思,他在雕着他心爱女子的轮廓,那是他甜蜜了半生也流离了半生的伤憾。

当他看见我,他很快停了手,但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那的确是一个女子的雕像,五官模糊,头发梳成髻,也许是尚未来得及细细地打磨,只能隐约看出人偶的脖子上有高高竖起的领,小腿靠近脚踝的地方,是旗袍的边。

煞时,有奇怪的念头自脑海里一闪而过,两手微颤,刚要递出去的白糖糕掉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他坐在椅子上,弯下腰,我们都试图将白糖糕捡起来。我看不见他面具背后的脸,但却可以看到他左手腕上的一条银色的链子。

因为特别,所以我记得清楚。

我很快退出密室。

六月天光,灼灼的白昼第一次让我觉得无所适从。两眼酸痛,泪水如潮,嘤嘤的泣于苍穹之下。

【九】

我知,他是时恩。

我本以为,那人偶雕的是叶楚琪,时恩的奶奶,一直到我注意到人偶的衣着。就算是当今,旗袍也未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多数女子仍旧羞于将身体的某些部分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数十年以前,大清朝尚在,旗袍是根本没有的。反倒是我,因见惯了风月的场合,美丽的衣饰我向来无所避忌,对旗袍这样精致的改良旗装,是尤为偏爱的。

若不是再看见他手腕上的银链,我亦不敢做出如此大胆的假设。

然,时恩,你这般欺骗,这般躲藏,可是为我?

反复想起,泪盈于睫。

我做了时恩最喜欢的菜式,着下人端进密室。我安静地垂手站在他旁边,我说爷爷,这些菜都是您最喜爱的,您赶紧尝尝。

他抬头看我,四目相对,咫尺的距离,却隔着面具,隔着那场大火,远了天涯。

为此,悲哀如潮,汹涌的将我淹没,缠绕,不得解脱。是以少沅看见我,开口便问,珈彤,短短数日,你竟憔悴不少。我尴尬地笑,无计相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