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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5)(19)

君,我心又湿了。

长门无梳洗,珍珠慰寂寥。

何必。何必。

那是我,于八年的阔别后,再次看到常喜哥哥。

黑了,瘦了。

我想起艳阳的天我们在草地上奔跑,纸鸢挂在树梢,他说采苹采苹你笨得就像村口的矮脚大叔,我红着脸,石头一绊,撞他个满怀。

每每忆起,都忍俊不禁。

可如今我有些痴怔,鱼贯的队伍中低眉顺眼的少年,呆板,僵硬,我从他勉强年轻的容貌里,看出隐忍,看出艰涩,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苍老。他跟随着一名鲜衣怒马的男子,那男子既轻蔑且来势汹汹,说话的腔调还透着女子的忸怩,他问,你们这里,谁是江采苹?

我答,是我。

这一应,我便从那瘦瘦小小的村镇,到了相去万里的京城。

到了皇宫。

引我入宫的是高力士。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常喜则是高力士的亲信。常喜做了太监。我想他看我的眼神之所以那样闪烁,或许,便是因为他这尴尬的身份吧。

高力士问我,你有何特别钟情之物?

我答,梅花。

高力士若有所想,沉吟一阵,领我到了御花园的一处梅林。他吩咐,你且在此等候。

我疑惑,但见一树一树的白梅绽放,皑如雪,皎如月,我连思想都恍惚了,也不问他,便掉进这清香四溢的梅林。

后来我知道,高力士这样做,原是要给他的主子留个好印象。看我淡妆素裹,花间流连,看我不缚约束,毫不知情的对陌生男子说,你是谁,为何你也在这里。

陌生的男子笑了。

这一笑,成了我生存的全部。

他说,我是当今圣上。

李隆基赐我白玉笛。我为他跳惊鸿舞。他淡淡的笑,那笑容如梅花一般清雅。我在宫外常听人夸赞当今天子乃有道明君,见他这番言辞淡定,神态威仪,确不似贪婪猥亵之辈,心中更信了十成。

所有的不安和顾虑都散去。

细小的欢喜从石榴裙一直漫过了金步摇。

从此,我是梅妃。

李隆基说,要赐给我梅花的庭园,梅花的宫殿,以及,梅花那样坚毅的情感,他说,有生之年,不离不弃。

我伏在他肩头。梅花簌簌飘落。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我又看到常喜。

在宫中的御花园。

四下无人。

我说,常喜哥哥。

他说,奴才参见梅妃娘娘。

我悄然一叹。常喜哥哥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采苹,江采苹。

他说,你如今是梅妃了。他的语气平淡,像在描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件。也许时间和经历磨平了他的棱角,磨走了我们之间微薄的感情,剩下的,只有客套和疏远了。

这森森皇宫,带给他的,究竟是什么?

那日,李隆基设宴款待诸位亲王。我依他安排,穿上量身新做的舞衣,只等乐响,领着一干舞伎翩然出场。

等待的间隙,遇上姗姗迟来的俊俏男子。

他看了我很多遍,报以轻柔的微笑。他或许还以为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舞伎。后来我听他们唤他,才知道他是薛王李业。

而他,直到惊艳的、赞赏的、惬意的、陶醉的目光之后,一曲终了,我向李隆基侧身叩拜,方知道我为梅妃。

面色骤然冷凝。

席间他喝了不少吐蕃进贡的美酒,喝到微醉,尽管他竭力控制一切的言行,甚至眼神,但我仍然觉得不自在。

那样的不自在,仿佛是受了一种无须直射亦笃笃的穿进心里去的光,整个人无所遁形。

更糟糕的是,我从他面前走过,险些绊倒。他出手扶我,但我们都待对方站定了,迅速的抽回手。幸而这宴上人影绰绰,谁都未曾留意过。

抬头时,见他面上一片酡红,眼神迷蒙,似是醉了。我慌忙逃开。

翌日,听见宫女们私下议论,薛王向皇上负荆请罪来了,说是为了昨日宴会上不慎冒犯梅妃一事。我心头一紧,疾步朝御书房奔去。

但场面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糕。

李隆基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业答,臣弟一时酒醉,又恐梅妃摔倒伤了身子,才大胆扶她一把,恳请皇上恕罪。

李隆基哈哈大笑,如此小事,你何必挂在心上。

我抚着胸口,既喜,且气。喜的是李隆基并非气量狭小之人,不愧为一国之君。气的是这李业必定是将我看做祸水红颜,担心我在李隆基面前进他谗言,索性主动认了错。这样小肚鸡肠,着实恼人。

可是,我偏偏还要在他的面前再跌一次。

这一次,他没有扶我。

我狠狠地踏着那块长了青苔的石板,我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后一丈远的地方,我啐道,我还没踩你呢,你却先算计着来绊我,如今看我摔倒,你可开心?说罢,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他竟笑了。

后来的后来,他说他当时发笑,并非是在笑我,他笑他自己居然把我当作蛇蝎的妇人,他说他起初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说,我原来也不过是一名天真的女子。

那个时候,我们的误会已消尽。我们时常陪着李隆基在花间小酌,在围场上狩猎,并且明里暗里的争执过几次,我并不赞同他说我天真,我说我觉得你自己亦并非稳重成熟。他若有所思地叹道,其实我们都应当有心机与城府才是。

那个时候,在谈话里不断的说着我们,我们。这让我觉得既亲切又暧昧。那个时候,无论在御花园还是狩猎场,只要李隆基出现,我便忍不住盼望,盼望他随行。身体的那些角落里,总有一处,对他期待。

这明明是孽。

我想,我不该去想。

新入宫的丰腴女子,姓杨。众人都说,这女子精通狐媚之术。因为她,李隆基已经数日不曾来看我。即便是来了,匆匆的一番诉说,匆匆即走。

他说,朕近日公务繁忙。

我仍是和往常一样,笑言,皇上记得臣妾就好,不必刻意奔走。龙体重要。那一瞬,我从他的眉目看到愧疚。我希望他始终怀着这样的心,他便可善良待我,但我却又不想他如此愁困。他毕竟是我拥戴的关心的人,我朝夕相伴的丈夫,唇亡齿寒,我一心只想他好,已不去考虑这当中是否有爱情。

我始终都是渺小的谦卑的女子,而已。

求安身,求善待。

因为杨妃,我被迫迁入阳东宫。虽依旧堂皇,却过于幽静,形如冷宫了。李隆基很久不来看我,久到我以为他或许将我忘记。我对着天空发呆过一日,在园子里看花瓣凋落又一日,一日复一日,无聊得很,寂寞得很。

李业偶尔来看我,常喜也来,都不是太从容。毕竟后宫乃是是非地。我对他们说,不必再来。常喜嘴拙,憨笑着,只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听得心里发酸。李业则是桀骜的,他的笑容优雅如同山谷里的兰花,神秘如同冰川中的雪莲,他的人像是草原上一匹奔驰的野马,他说,我想来,是一定要来的。我险些就傻到问他为何会想来。话到嘴边,心里一颤,生生的都咽了下去。

倘若他就此不来了,你当如何?李业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反问,我有得选择么?

我别无选择。譬如李隆基瞒着杨妃偷偷的传诏我,我们像见不得光的两件贼赃一样摆在床上,分明蒙了羞,却强颜欢笑。

我说,陛下今日真真是给了臣妾一个太大的惊喜。

李隆基揽着我,门外的高力士却慌张进来,狼狈说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身边的男子连鞋也顾不得穿,命高力士带我藏入夹墙。我心中羞愤,但吭不得声。听那骄横女子嚷嚷着问,梅精在哪里。

李隆基笑曰,爱妃可是做梦,此处何来的梅精呢?

我怔住。

 他的声音,他的语气,处处昭示着,他和以前不同了。他已经失了威仪,失了淡定。只有宦官一般的谄媚,和怯懦的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