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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5)(20)

他和以前不同了。

即使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我却已认定,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不是我曾经仰慕的一代明君了,再不是了。

我在夹墙内,掩面而泣。

常喜告诉我,岭南来了刺史。我问,来做什么?常喜小声道,送荔枝。

荔枝?

是皇上为了讨好杨妃。

常喜,我打断他。我累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叫他常喜哥哥,因为他说,会折煞了他,我只好呼他姓名。但我仍然忍不住想念在家乡的日子,想念幼时。越寂寞,越想,越想,越难过。我逐渐有些明白,这万仞宫墙,混浊皇城,给他的是束缚,是苦难,如同此时的我。

扶桑国的使者送来贡品,皇恩浩荡,我得一斛璀璨的珍珠。

我跪谢。

却在高力士走后将珍珠打落一地。

李业从殿外进来,拾起一颗,问,这样好的珠子,何必糟蹋。我冷笑,你若喜欢,统统拣了去。李业不动,盯住我。我自知失言,缓了语气,道,我并无亵渎之意。

你爱他么?

啊?

若不爱,何以气愤至此?

我忿忿地说,不过是不想得他怜悯而已。

真的是这样么?李业失望了。很明显的失望浮在脸上。他在失望什么?而我,又在闪躲什么?我口是心非么?而他,在假装泰然无事么?

为我跳只舞吧。李业说,像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我沉默半晌。窗外月光明亮。然后,我在寂静中起舞,没有乐曲,没有节拍,我只是一味的跳着,跳着,李业啧啧赞叹,翩若惊鸿,姣若游龙。

我看着他的眼睛,或许因为血缘,他的眼睛和李隆基有七分的相象,只是神态不同,我努力的想要望穿,望见什么,但除了我孤独的舞姿,什么也望不见。

我开始喃喃的念:

柳叶蛾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舞毕,我听见李业的叹息。眼泪应声而下。

君,我心又湿了。

一阙白玉笛,一段惊鸿舞。你不看,音何欢,舞何欢。要我恨你怨你又何难。只是,偏偏这一斛珍珠太伤感。我仍痴念,仍妄想,说要屏了有你这一席记忆,到底是空谈。

君,我心又湿了。

长门无梳洗,珍珠慰寂寥。

何必。何必。

君,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是痛的。我以为我或许爱上了有着桀骜笑容的隐忍少年。可是,我在他的身上,竟然只想拼凑你。

我以为,对你我只是仰慕,欣赏,却原来我在乎的,不仅于此。

君,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我是痛的。

古有司马相如替陈后书写长门赋,令汉武帝对陈后回心转意,常喜说,娘娘亦可效法,以娘娘的才情,必能打动圣上。

于是,常喜研磨,我执笔:

玉监尘生,风整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闭缕衣之轻练。苦寂寞子恵宫,但注思手兰殿;信标梅之尽落,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飓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事;闲庭深闭,嗟青鸟之信修。缅失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游,奏舞鸾之妙曲,乘画益之仙母。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长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妒心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手幽宫。思旧欢而不得,相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慵独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夺世才之不工;属然吟之未竟,已响动手疏钟;空长叹而掩袂,步踌躇乎楼东。

题为《楼东赋》。

可是,我得到的,不过是李隆基的一句,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我后退两步,几欲跌倒。

人人都说,天下要乱了。可李隆基不信,仍旧没在杨妃姐妹的温柔乡。直到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唐军不敌,李隆基于是带着他的杨妃逃了。

常喜在我身边。我问他,为何不跟着你的主子走?

他反问,娘娘为何不跟着皇上走?

皇上?我惨笑,他哪里还容得下我。

那么,离开皇宫呢?安禄山迟早要打进来的。

我摇头,不断地摇头。我并非舍不得皇宫里的荣华富贵,更加不是怕颠沛流离没有安身之所,我只是愚笨,愚笨到希望这李唐的江山推不翻,希望他终于能回来,当他知道我还在这里,或许,他会体谅我的好,再次宠幸于我。

没有更坚定的意念了。

颠覆了我所有的犹豫怀疑迟滞畏缩,我甘心认命。

认我爱了一个寡情薄幸的男子,认我吃了苦受了伤还对他存有奢望。

常喜说,娘娘不走,常喜便在此陪着娘娘。

我抬头,唤他,常喜哥哥,此处没有外人,你叫我采苹,可好?

他点头。

我们细细的说着幼年的过往,那些单纯的无爱的时光,美极,如真似幻。

未几,长安陷落。

皇城犹如一座墓园。凛冽的,阴森的,吹着阵阵凉风。仅剩的那些人,都说,安禄山要进城了,李氏王朝,垮了。

我仍在阳东宫,添了精致的妆容,我说,常喜,我得离开了,你速速为我备一些金银珠宝,还有马车和干粮。

常喜慌张地退出宫门。

支开他,我缓缓起身,端了凳子,张开白绫悬于梁上。

君,我此生,属你一人。我应当为了你,保全我自己,是么?

一缕幽香,重重的拂过。

白绫断了。

我没有死,李业救了我。他带我到薛王府。那里,仍旧是一片狼藉。他的仆人们正在打点行装。他说,你换上平民的衣服,我带你逃出京城。

我说,我不走。

李业惨笑,他如今,被困于马嵬坡,如果我带你去见他,你走,还是不走?

我僵住,望着李业,年轻俊俏的脸,倏忽老去。

我说,我跟你走。

我又说,请你再帮我救一个人。

我和常喜,和李业,乔装出了长安城。

在路上,听闻杨妃被赐死的消息。我狠狠地舒了一口气。我想,也许,我爱的男子,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以前的那个他了。

我对李业说,我们快一点赶到马嵬坡,快一点。

 可是很多天以后我才知道,我们正在去往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我怒得从马车上跳下来,摔伤了脚。李业呵斥我,你为何始终要去淌那浑水?

你知道。

我仰面望着他,眼神凌厉。他不再说话。我说,常喜,我们明早就启程去马嵬坡。常喜没有应我。低着头,很低很低。

我又唤他,常喜。他略抬了头,轻声道,采苹,你应该跟薛王走。

这个时候,驿站的马厩起火。有官兵凶狠的叫嚣传来。李业大惊,瞟我一眼,吩咐道,好好保护梅妃娘娘。我惭愧的眼神追上之时,只看到他举剑的一个侧影。那轮廓显得巍峨无比。

我在驿站的大门以内。李业在驿站的大门以外。官兵的刀,明晃晃。一刀挥起,一道寒光,一道血光。短短的时间,空地上尸首横陈,场面如同狰狞的阿鼻地狱。

常喜从后面按住我的肩,示意我不要惊慌。我回头看见他牵强的笑颜。再回头,我看到李业的前胸后背出现刀伤。

几名手下护着他,退入驿站。

天色渐渐亮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每逢七月十五,我都会觉得自己看见了常喜。幼年的他,隔着门缝对我笑,他说,采苹,等我长大了,你嫁给我,好不好。我伸出手,却接不到,成年的他,摇摇下坠的身体。

我喊他,常喜哥哥。

他说,是应当和薛王在一起的。

我承认我是倔强的女子。尽管那一天,常喜为了我,替李业挡住飞来的毒箭,他替他死,他希望我能受李业的照顾,不再孤独,不再凄苦。诸如此类的话,都是李业说的,他说,常喜是这个意思,一定是这样,他用心良苦。他说,苹儿,你不要再执迷。